第六章
第六章
1
星期六上午,米奇·哈德卡斯尔大约十一点走下楼梯。在起床之前,她已经在床上吃过早饭,读了一本书,又睡了一小会儿回笼觉。
这种慵懒的生活真令人愉悦。她也该好好度个假了!毫无疑问,阿尔弗雷治夫人实在令人心烦意乱。
她走出前门,沐浴在使人愉快的秋日阳光里。亨利·安格卡特尔爵士正坐在一张粗木椅子上读《泰晤士报》。他抬头看了看,微笑起来。他很喜欢米奇。
“你好,亲爱的。”
“我是不是起晚了?”
“你没有错过午饭。”亨利爵士微笑着说。
米奇坐在他旁边,伴随着一声感叹,说:“在这儿真是太好了。”
“你看上去相当憔悴。”
“哦,我很好。这里没有胖女人想尽办法挤进小了好几号的衣服,待在这种地方真让人高兴!”
“那真是太可怕了!”亨利爵士停顿了一下,接着低头扫了一眼他的腕表,说,“爱德华十二点一刻就到了。”
“是吗?”米奇停顿了一下,接着说,“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见到爱德华了。”
“他也是一样,”亨利爵士说,“他几乎从不离开安斯威克到这儿来。”
安斯威克,米奇心想,安斯威克!她的心好像被重重地一击。那些在安斯威克度过的幸福时光啊,每次要去之前她都能眼巴巴地盼望上几个月!“我要去安斯威克了。”多少个不眠之夜,她躺在床上这样想着。直到终于——那一天到来了!那个小小的乡村车站,火车——庞大的伦敦特快——只有在收到通知时才会停靠一下!那辆戴姆勒会停在车站外边等候。然后一路行驶——最后拐弯驶进大门,一路向上穿过树林,直到进入一片开阔地。那栋房子就矗立在那里——又大又白,盛情相邀。老杰夫里叔叔穿着他那件拼色粗花呢外套站在门口。
“来吧,年轻人——玩个痛快吧。”他们确实玩得很愉快。亨莉埃塔从爱尔兰过来。爱德华家在伊顿。她自己则来自北部一个阴森的工业小镇。那地方则宛如天堂。
但一切总是以爱德华为中心。爱德华高大、温柔、略带怯态,永远那么和气。但是,当然,从不怎么注意到她,因为亨莉埃塔也在。
爱德华总是那么孤独腼腆,完全像个客人的样子,所以有一天,当特雷姆利特,那个园丁头儿,向她说起这件事的时候,她大吃了一惊。
“这个地方总有一天会是爱德华先生的。”
“为什么,特雷姆利特?他不是杰夫里叔叔的儿子。”
“但他是继承人,米奇小姐。有法定继承权,是这么说的吧?露西小姐,是杰夫里先生的独生女,但她不能继承财产,因为她是女人。而亨利先生,她的丈夫,只是表姨弟而已,关系没有爱德华先生那么近。”
现在,爱德华就独居在安斯威克,极少出门。米奇有时也会禁不住怀疑露西是否介意。露西看起来总是一副对任何事情都毫不介意的样子。
然而安斯威克曾是她的家,爱德华不过是她的堂侄而已,还比她年轻二十多岁。她的父亲,老杰夫里·安格卡特尔,曾是英国的一个“大人物”。他极为富有,财产大半都留给了露西,因此,爱德华相对而言只是一个穷人。他的钱足够维持那个地方的开销,但除此之外就所剩无几了。
并不是说爱德华有什么昂贵的嗜好。他在外交部工作了一段时间,但继承了安斯威克之后他就辞职了,依靠他的财产生活。他天性喜好读书,热衷于收藏初版书,偶尔也为那些晦涩的评论性杂志写点儿含混的讽刺小文章。他曾向他的姨表妹,亨莉埃塔·萨弗纳克,求过三次婚。
米奇坐在秋日的阳光下,思量着这些事情。她难以判断见到爱德华后自己是否会感到高兴。她并不能算所谓的“已经放下了”。没有人能够完全放下像爱德华那样的人。对她来说,安斯威克的爱德华,与在伦敦的一家餐厅桌前站起身来迎接她的爱德华,同样真实。她从记事起,就已经在爱着爱德华了……
亨利爵士的声音将她拉回了现实。
“你认为露西看起来如何?”
“非常好,同往常一样。”米奇微微笑了一下,“甚至比以往还要好。”
“是——的。”亨利爵士点燃了烟斗。他有些让人意外地说:“有时,你知道,米奇,我很为露西担心。”
“担心?”米奇惊奇地看着他,“为什么?”
亨利爵士摇了摇头。
“露西,”他说,“她意识不到有些事是她不能做的。”
米奇瞪视着他。他继续说道:“她总有本事逃脱责任。她总这样。”他微笑了,“她完全无视总督官邸的传统——她曾完全破坏了晚宴的尊卑秩序(米奇,那可是个天大的罪过!)。她安排死敌们坐在一起,还毫无节制地谈论种族问题!但她竟然没有引起惊天动地的争吵,让所有人都怒目相向,使得帝国对印度的统治蒙羞——如果在这种情况下她还能全身而退,那才是见了鬼了!她的诀窍是——冲着人们微笑,作出一副她对此完全无能为力的模样!对用人们也是一样——她给他们造成了巨大的麻烦,但他们都非常喜爱她。”
“我明白你的意思。”米奇深思着说,“如果换成其他人做出这样的事,你绝对无法忍受,但如果是露西,你就会觉得没关系。我不知道那究竟是因为什么?个人魅力?吸引力?”
亨利爵士耸了耸肩。
“这么多年来,她一直都没有改变——只是有时,我觉得她已经习惯了这种局面。我是说,她并没有意识到凡事都是有个限度的。啊,我真的相信,米奇。”他语带戏谑意味地说,“露西会觉得哪怕是谋杀,她也能全身而退!”
2
亨莉埃塔把那辆戴丽治车从车库中取了出来,同负责保养戴丽治的朋友艾尔伯特聊了一番技术性的问题之后,她发动了引擎。
“旅途愉快,小姐。”艾尔伯特说。
亨莉埃塔微笑着。她加速驶出了车库,享受着单独驾车出行给她带来的巨大愉悦。开车的时候,她总喜欢一个人。这样,她才得以充分感受驾车所能带给她的私密的个人乐趣。
她享受自己穿行于街道中的技术;她享受一点一点地摸索出离开伦敦的新捷径。她有自己琢磨出的路线,在伦敦市内驾车时,她对街道的熟悉程度可与任何一个出租车司机媲美。
此刻,她选择了自己新发现的一条路线,向西南方向行驶,在近郊那迷宫般的复杂街道中转弯、折行。
当她最终到达沙夫尔高地那道长长的山脊时,正好是十二点半。亨莉埃塔一直很喜欢这里的景色。她在快要下坡的地方停下车。她的四周与脚下,目力所及之处都是成片的树林,树叶正渐渐由金色褪成褐色。在秋日强烈的阳光下,构成一个金碧辉煌的美妙世界。
亨莉埃塔暗忖,我爱秋天。它比春天要丰富得多。
突然之间,她感觉到一阵强烈的幸福感——意识到这个世界的可爱,以及她对这个世界的强烈热爱。
她想,我永远也不会比现在更快乐了——永远也不会。
她在那儿停留了一会儿,极目四望着那个似乎在游动并融化的金色世界,被它无以伦比的美夺去了神智。
之后,她沿着山顶而下,穿过树林,沿着那条漫长而陡峭的路继续前行,直至空幻庄园。
3
当亨莉埃塔驶入庄园的时候,米奇正坐在露台的矮墙上开心地冲她挥手。看见她一直喜爱的米奇,亨莉埃塔感到十分高兴。
安格卡特尔夫人走出房子,说:“啊,你来了,亨莉埃塔。快把你的车牵到马厩里,给它喂一顿麦麸饲料。午饭马上就准备好了。”
“露西可真犀利。”亨莉埃塔一边驾车绕过主屋,一边说着。米奇站在台阶上陪伴着她。“你知道吗,我一直都特别为自己完全摆脱了爱尔兰人那种对马的热爱而自豪。当你在一群除了马之外什么都不谈的人中间长大时,会因为对此毫不关心而产生一种优越感。而露西刚刚正向我表明,我对待车子的态度恰恰像是对一匹马。毫无疑问,我的确如此。”
“我明白,”米奇说,“露西太能损人了。她今天早晨跟我说,在这里我可以想怎么粗鲁就怎么粗鲁。”
亨莉埃塔考虑了一下,点了点头。
“当然,”她说,“那家服装店!”
“是的。如果一个人必须每天都关在那间小破屋里,客客气气地招待那些粗鲁的妇人,称呼她们为‘夫人’,帮她们把洋装从头上套下去,扮出一张笑脸,忍受她们随时随地冒出的那些无礼的言论——哦,任谁都会想骂脏话!你知道的,亨莉埃塔,我总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认为‘服侍人’会是个非常丢脸的工作,而在商店里工作则非常光彩和自立。在商店里工作所要忍受的傲慢无礼,远远多于格杰恩或西蒙斯,或任何一个体面家庭里的用人。”
“那真是太讨厌了,亲爱的。我真希望你不要像现在这么崇高、骄傲,坚持主张自力更生。”
“不管怎样,露西真是一个天使。这个周末,我一定要趾高气昂地对你们所有人粗鲁相待。”
“谁来了?”亨莉埃塔走出汽车时问。
“克里斯托夫妇还在路上。”米奇顿了一下,继续说,“爱德华刚到。”
“爱德华?太好了。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爱德华了。还有其他人吗?”
“戴维·安格卡特尔。据露西说,这次是你大显身手的机会。你将负责阻止他咬指甲。”
“听起来真不像我会做的事啊。”亨莉埃塔说,“我讨厌干涉别人的事,而且我做梦都不会去妨碍别人的个人习惯。露西到底说了些什么?”
“总结来说就是这些!他还长了喉结。”
“我不必对此采取任何行动吧,是不是?”亨莉埃塔警惕地说。
“你还要负责和善地招待格尔达。”
“如果我是格尔达,我真要恨死露西了!”
“另外,有个解决犯罪案件的人明天会来吃午饭。”
“我们不是要玩谋杀游戏吧?”
“我觉得不是。我想这应该只是邻居间的礼尚往来而已。”
米奇的声音稍稍一变。
“爱德华来迎接我们啦。”
亲爱的爱德华,亨莉埃塔的心中突然涌起一股温暖的情意。
爱德华·安格卡特尔非常高,非常瘦。他向两个年轻女子走来,脸上挂着笑容。
“你好,亨莉埃塔,我已经有一年多没见到你了。”
“你好,爱德华。”
爱德华多和气啊!他那温柔的微笑,眼角细小的皱纹,还有那骨节突出的骨骼。我一定是太喜欢他的骨头了,亨莉埃塔想。油然而升的对爱德华的温暖情意使她感到震惊,她已经忘记原来自己这么喜欢爱德华了。
4
午饭后,爱德华说:“我们去散散步吧,亨莉埃塔。”
这是爱德华式的散步——随处闲逛。
他们走到主屋后面,踏上了一条穿过树林的蜿蜒曲折的小径。跟安斯威克的树林一样,亨莉埃塔想。亲爱的安斯威克,他们曾在那里度过了那么多的好时光!她同爱德华谈起了安斯威克。重温起美好的记忆。
“还记得我们的松鼠吗?爪子受过伤的那只。我们还把它关在一个笼子里,直到它痊愈呢。”
“当然。它有一个可笑的名字——叫什么来着?”
“查姆利·马乔瑞班克斯!”
“没错。”
他们一起放声大笑起来。
“还有老邦迪夫人,那个管家——她总说它迟早有一天会爬上烟囱的。”
“我们当时都愤慨极了。”
“但它后来确实爬上去啦。”
“是她干的,”亨莉埃塔断然地说,“她把这个念头灌输到了松鼠的脑袋里。”
她接着说:“一切都还是老样子吗,爱德华?还是变样了?我总想象着一切都还是老样子。”
“为什么你不来看看呢,亨莉埃塔?你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去过了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为什么,她想,她竟然让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就这样不知不觉地流逝了?人总会有事要忙——有兴趣爱好,和他人打交道……
“你知道那里不论任何时候都是欢迎你的。”
“你真是太好了,爱德华!”
亲爱的爱德华,她想着,他那漂亮的骨骼。
他立刻说:“我很高兴你还喜欢安斯威克,亨莉埃塔。”
她像做梦般地说:“安斯威克是世界上最可爱的地方。”
一个长腿的女孩子,披着一头乱蓬蓬的褐色头发……一个对未来的生活际遇全然无知的幸福的女孩子……一个热爱树木的女孩……
她曾经是那么幸福,却毫无察觉!如果能够回到从前就好了,她想。
她突然说:“伊格德拉西尔 还在那儿吗?”
“它被闪电击倒了。”
“哦,不是吧,可怜的伊格德拉西尔!”
她感到十分沮丧。伊格德拉西尔——她给那株老橡树起的名字。如果上天能够击倒伊格德拉西尔的话,可见没有什么是安全的!最好还是不要回到从前了。
“你还记得你那个特殊标记吗,那个伊格德拉西尔标记?”
“我过去总是喜欢到处画的怪树吗?它完全不像一棵树。我现在还会画它,爱德华!画在记事簿上,电话本上,还有桥牌的记分卡上。我会随时随地画这个。给我一支铅笔。”
他递给她一支铅笔和一个记事本,大笑着看她画下那株可笑的树。
“是的,”他说,“这就是伊格德拉西尔。”
他们几乎已经走到了那条小路的尽头。亨莉埃塔在一段倒下的树干上坐下。爱德华坐到了她身边。
她的目光穿过下方的树林。
“这里有一点儿像安斯威克——像是袖珍版的安斯威克。我有时猜想——爱德华,你说露西和亨利是不是因为这个才住在这里的呢?”
“可能吧。”
亨莉埃塔缓缓地说:“谁都不知道露西的脑子里在想些什么。”接着她问,“爱德华,自我们上一次见面之后,你都做了些什么呢?”
“什么也没做,亨莉埃塔。”
“你听起来很平静。”
“我从不擅长——做任何事。”
她迅速地瞟了他一眼。他的语气中似乎带着些什么,但他正平静地对她微笑着。
她又一次感觉到了那种深深的情意。
“也许,”她说,“你是明智的。”
“明智?”
“什么事都不做。”
爱德华缓缓地说:“由你说出这样的话来可真奇怪,亨莉埃塔。你一直那么成功。”
“你认为我很成功吗?真有意思。”
“但你确实是啊,亲爱的。你是一个艺术家。你一定很自豪,一定是这样的。”
“我知道,”亨莉埃塔说,“很多人都这样跟我说过。他们并不理解——他们完全不能理解。你也不理解,爱德华。雕塑并不是一件你动手去做,然后就会成功的事。它会自己来找到你,挑剔你——阴魂不散地纠缠你——使你迟早有一天必须向它妥协。然后,你才能得到那么一点点宁静——直到这整个过程又重新开始。”
“你希望获得宁静吗,亨莉埃塔?”
“有的时候,我觉得我对宁静的渴望胜过世上的一切,爱德华!”
“你可以在安斯威克获得宁静啊。我想你在那里会很幸福的。即使——即使你将不得不忍受我。怎么样,亨莉埃塔?你愿意来安斯威克,把它当作你的家吗?你知道的,它一直在那里等着你。”
亨莉埃塔慢慢地转过头来,用低低的声音说:“如果我没有那么喜欢你就好了,爱德华。这让我好难对你说‘不’啊。”
“那么,答案是‘不’了?”
“对不起。”
“你以前也曾说过‘不’,但这次——嗯,我原以为结果可能会不同。今天下午你很开心,亨莉埃塔,你不能否认这一点。”
“我确实很开心。”
“你的面孔甚至——看起来比今天早晨更年轻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
“我们在一起多开心啊,谈论安斯威克,想念安斯威克。你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,亨莉埃塔?”
“是你没有明白这意味着什么,爱德华!我们这一整个下午都活在过去呢。”
“有时候,活在过去也很好。”
“人是不可能回到过去的。这是唯一谁也做不到的事——回到过去。”
他沉默了一两分钟。然后,他以一种平静、愉快、不带丝毫情感的口气说:“你真正想说的是,因为约翰·克里斯托,你才不愿意嫁给我吧?”
亨莉埃塔没有回答。爱德华继续道:“就是这样,不是吗?如果这个世界上没有约翰·克里斯托,你就会嫁给我了。”
亨莉埃塔严厉地说:“我无法想象一个没有约翰·克里斯托的世界!这一点你必须明白。”
“如果真是这样的话,那家伙到底又是为了什么不同他的妻子离婚,然后娶你呢?”
“约翰不想同他的妻子离婚。而且,我也不知道如果他真的这么做了,我想不想嫁给他。这不是——这完全不是你想的那样。”
爱德华沉思着说:“约翰·克里斯托,这个世界上的约翰·克里斯托太多了。”
“你错了,”亨莉埃塔说,“约翰是独一无二的。”
“如果是这样的话——那是件好事!至少,我是这样想的!”
他站起身来。“我们最好还是回去吧。”